鲁迅先生的中医观
2018年07月17日 8072人阅读 返回文章列表
作者/娄绍昆 ⊙整理/娄莘杉珠海市中西医结合医院名医工作室黎崇裕
我对中医与针灸的科学性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虽然接受了中医学的一些理论,然而思想深处还是疑虑重重。所以在回来的路上,我向何老师提出了一连串的质难。
“何老师,为什么现代著名的知识分子都反对中医?在中学课本里,我读到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曾经写到的文字:‘我还记得先前的医师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地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引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我尊重鲁迅的人品与学问,所以他批判中医的思想就这样植入了脑海。”
何黄淼老师一点也不生气,自信地笑着说:“鲁迅对于中医的态度,需要了解当时的社会氛围,鲁迅父亲的病与他自己医治牙病的亲身经历等方面的情况,你才会明白鲁迅为什么会这样说的。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近才对这个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
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现代好多中国人都从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讲的 “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这一句话来认识中医药。
“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以陈独秀、胡适为精神领袖的中国知识界,否定与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蔚然成风。”何黄淼老师说:“在鲁迅等人的眼里,什么传统文化,什么中国国粹,统统‘等于放屁’。鲁迅主张‘中国书一本也不必读,要读便读外国书’,他甚至提出来要消灭汉字。中医学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旧医学,所以也需要反对与打倒。当时社会上反对中医的头领是余云岫,他在一九一六年撰写了《灵素商兑》向中医理论宣战。余云岫是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时期的同学,当然余云岫的中医观对鲁迅先生是否有影响还很难说,不过他们两人都是章太炎的弟子也是事实。这就是当时的时代思潮,在这个大环境里,每一个热血青年与年轻的知识分子都会受到影响,鲁迅也不可能例外。”
是啊,在当时,新文化运动的科学与玄学论战正酣,中西医之争也硝烟弥漫。所以当时的文化、政治精英们都毫无例外地反对中医。梁启超右肾遭受了错误的手术,身体受到很大戕害,他不但不去追究协和医院的责任,还公开为对方开脱。但是,对于自己多次经中医治疗好转的事实,他却绝口不向社会公开,甚至在声明中还批评中医治病为“瞎猜”;胡适曾患水肿病,西医屡治不效,后来由中医陆仲安治愈。当时报刊报道胡适患的是糖尿病和肾炎,但后来胡适一直否认他的病曾被确诊,其用意很明白是不承认中医能治好这两种病。再如孙中山先生重病也不服中药,还说:“中医是一艘不带罗盘的船,西医是一艘有罗盘的船,中医也有可能找到目的地,西医有的时候也找不到目的地。但我宁愿乘有罗盘的船,尽管找不到目的地。”这不就是公然宣扬中医不科学吗?
“鲁迅祖父周福清因贿赂案发入狱之后,”何黄淼老师继续说:“其子周伯宜,也就是鲁迅的父亲也与其案有涉,故被拘捕审讯,后又被革去秀才,精神情志上蒙受了沉重打击,便借酒浇愁。长期的过度饮酒加重了原有肝病的进展,腹部出现鼓胀,后来下肢也出现浮肿;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也就是说,男人下肢浮肿,女人头面浮肿,预后大都不佳,由此可见鲁迅父亲的病便是绝症。尽管为鲁迅父亲治病的医师,由‘姚芝仙’换成了‘何廉臣’,也没有能够挽救其性命。现在看来,鲁迅父亲长达两年中医药的诊治以及最后的亡故,都给鲁迅先生的身心带来极大的打击,也造成对了他中医学极为恶劣的印象。鲁迅说过:‘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还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父亲的病的缘故罢,但怕也有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鲁迅学习西医以后一定也知道西医也并非无所不能,也不能包治百病,像他父亲这样的肝硬化所导致的腹水,西医也无能为力。我认为鲁迅后来弃医从文除了思想方面的原因之外,不能不考虑他发现了自己留学日本的初衷--他在《藤野先生》一文中说的,‘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原来是一个乌托邦的美梦。但是即使这样,鲁迅还是坚持自己反对中医的立场,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鲁迅父亲的疾病属于中医所说的“风劳臌膈”四大难证中的“臌胀”病,相当于西医的肝硬化或肝癌所导致的腹水,在现代也难以治愈,更何况在晚清时代。
“鲁迅在《坟·从胡须说到牙齿》一文中,通过自己牙病的诊疗始末,对比中西医两种医学的优劣,结果是褒扬了西医,讥笑、挖苦了中医。”何黄淼老师语气沉重地说,“鲁迅从小就牙痛,经常牙龈出血,试尽了《验方新编》中的诸多验方都不灵验,遇见一个善士传给他一个秘方也不见效果。后来正式去看中医,服汤药,可惜中医也束手无策。最后中医师告诉他,他的病是‘牙损’,‘难治得很’。有一个长辈斥责他,说他因为不自爱所造成的。在族人的印象里少年鲁迅的这个牙病是他人格的耻辱。鲁迅到了日本长崎后就去寻牙医诊治,牙医诊断为‘牙石’,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齿袱’,牙齿就不再出血了,花去的医费是两元,时间还不到一小时。他从中医药的书中知道了关于牙齿属于肾,牙损的原因是阴亏的理论。这一发现使他感到触目惊心,顿然悟出了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所以鲁迅认为中医不仅仅是治不好他的牙病,反而诬陷了他的人格。”
少年鲁迅的亲身经历活灵活现,这等例子太刻骨铭心了。
“以上的几个原因,有的是误解,有的是中医学理论与临床的缺陷。”何黄淼老师坦然地说,“中医与西医一样,总是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脏水和孩子一起倒掉。”
看来何黄淼老师对这个问题已经有过深入的思考,所以他的论据很翔实,他的见解很持平,也很辨证。他的一番话,对我起了纠错校正的作用。
“中医为什么把‘牙石’造成的牙龈出血辨为肾病阴亏?”我问。
“整体观念是中医学的特点,”何黄淼老师说,“它认为人体所有的生理、病理现象,都要用阴阳五行来解释,因此任何局部的病变都要归属的各自五脏的阴阳气血的失调,治疗疾病就是通过整体来调动全身的抗病能力达到治疗作用。临床实践证明,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疗法。但这种疗法也不是十全十美的。由于它忽视了局部疾病也有相当独立存在的可能性,忽视这类局部病变对整体性治疗的不应答性,诊治上经常出现舍近求远的现象。譬如明明是局部‘牙石’造成的牙龈出血,不从局部下手治疗,反而辨为肾病,劳而无功,就是中医学辨证系统和治疗技术的缺陷所造成的,今后在现代中医学的发展过程中需要进一步地加以完善。”
“在中医临床上,类似于鲁迅‘牙石’病的情况肯定不少,中医学难道都视而不见吗?”
“问得好!”何黄淼老师高兴地说,“中医学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就是存在局部病变对整体性治疗的不应答性的问题,所以从周代开始就通过分科的办法来弥补这个临床上的漏洞,在唐代中医的专业设置上已有体疗、少小、疮肿、耳目口齿、针灸、按摩、角法等分科。由于专科的发展与医疗设备的更新有关,所以不得不承认,中医专科的发展是缓慢的,其中口腔科的发展更是这样,到了清朝还没有发明刮除‘齿袱’的器械,所以才出现鲁迅治牙的故事。”
何黄淼老师思考得很深很周到,这些知识我闻所未闻。
“整体观念是中医学的特点,但是未必就是优点。”何黄淼老师继续对我说,“它有得有失,并非万应灵膏。有时候的确会出现大而不当的毛病,承认缺陷才能改进与发展。对于中医药不能正确治疗鲁迅的牙石病一事,大家感到遗憾是应该的,但为此苛责中医药学,那就大可不必了。”
后来,我把有关鲁迅反对中医的话题,跟阿骅表兄交换了意见。他对其中鲁迅因为牙病对中医的批判倍感兴趣。
中年的阿骅表兄是一个容貌儒雅,志性刚烈而具有问题意识的人。他那修长匀称的身材,宁静温和的气质构成了现代知识分子典型的形象。然而他那严肃、困惑的表情,结结巴巴的表达能力,使人不敢恭维而且也难以接近。然而在我的眼里,他的不善言辞也已经成了他思想力量的一部分。阿骅表兄比我大十五岁,青年时代学过西医,近几年来一直在研究中医针灸。他凭借其在社会科学与人文知识方面的素养,在中医理论方面比我遥遥领先,所以我经常找他求教诸多问题,并常常得到意外的收获。
阿骅表兄沉思了半天,说:“鲁迅先生牙病诊治并不是中医学的一个孤本,这一事实的确击中了中医学的软肋。这是一个中医学中一直无人触及的重大问题,中医学为了维护大而全的理论系统,强调的是抓大放小,重视整体而忽视局部。不惜把一些局部的问题,一些技术的问题,勉强拉进几大系统分类之中。
鲁迅在作品中正面提出向中医学挑战以后,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医界没有人做出回答,这是为什么?实质是讳疾忌医,拒绝批评。这是中医学的悲哀,说明中医学匮乏自我完善的纠错能力。我认为这一个难以忘却的事例值得每一个中医师好好地反思。”
他讲到关键时刻总是咬文嚼字,闪烁其词,让人不得要领。
“鲁迅先生的中医观正确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鲁迅先生的中医观是错误的,”阿骅表兄说,“他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但是他的一些意见并不都是空穴来风。那个时代的精英大都菲薄中医,这不是他们的错误,而是他们的不幸。譬如大名鼎鼎的陈独秀也是持类似的观点。他说:‘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唯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
“像鲁迅先生这样聪睿的人,为什么会犯这种以点代面的错误呢?”我问。
“老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阿骅表兄把自己的右手自然地伸直,放到接近地面的位置,随后又把它高高地举起,“然而没有人怀疑老鹰搏击长空的能力。”
阿骅表兄的比喻真的很恰当,使我对整个问题有了一个明确的看法。
“这是一句俄国民间谚语,”后来阿骅表兄告诉我,“伊里奇·列宁用它来评议过卢森堡的历史地位,我引用它时已经做了改动。”
有关鲁迅的中医观的讨论,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至今还在中国的文化界时不时地搅起几番风雨。
从病人家回到何老师家,一路上我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何老师不厌其烦地作了回答。
“何老师,我国政府为什么在政策上大力支持中医的发展?与民国时期的政府对中医的态度为什么不一样。”
“民国时期的政府对待中医学的态度也很暧昧,也不光是反对,一些上层官员如陈立夫等人也是鼎力支持中医的。”何黄淼老师流露出一种不置是否的表情,“现在的中央领导人从实践出发,相信中医针灸能够治好病,甚至能够治好许多西医治不好的疑难重病。”
“中央领导人怎么知道中医针灸能够治好病的呢?”
“我想与他们在延安的生活经历有关联,”何黄淼老师的眼睛发光,提高了声调,说:“当时许多领导人与部队将领在那一种缺医少药的艰难的环境里,生病时都接受过中医针灸的治疗,亲身临受过中医针灸的疗效。有一个名字叫朱琏的针灸医师,抗战初期在延安师从任作田先生学习针灸,后在部队推广应用并举办训练班,听说董必武在延安生重病就是被中医针灸治愈的。后来朱琏医师写成了《新针灸学》一书,在董必武的支持下,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董必武还为本书作序,朱德为本书题词,云:‘中国的针灸治病,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它在使用方面,不仅简便经济,且对一部分疾病确有效果,这就是科学。希望中西医团结改造,更进一步地提供其技术与科学原理。’从实践的角度,感性的角度你就会理解为什么中国政府会支持中医针灸了。”
我心里担心没完没了的提问会打扰何老师正常的休息,所以就想早点离开。何黄淼老师好像早已经发现了我的心思,把我的手紧紧地拉着不放,和蔼、亲热地说:“不走啦,不走啦,今天不走啦。今晚就住我这里,等会儿请建寅、时觉过来,大家聚一聚,交换交换临床心得。”何师母更为热情,跑上跑下准备晚餐,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菜肴与名酒摆上了饭桌。几十年过去了,然而我一想起这个情景,鼻子就会发酸,流下了又冷又咸的眼泪。选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中医人生——一个老中医的经方奇缘》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