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播的抑郁症日记

2015年02月02日 11436人阅读

       8月14日,两篇抑郁症日记在微信朋友圈中传播和扩散,作者是前中国之声女主播蒋术。  

  按日记当中的描述,蒋术能睡觉、能社交、能工作、能笑,但她没有食欲,干呕,脾气暴躁……去过两家医院,看了三位医生,诊断一致:抑郁症,偏重。真实而细腻的文字,把一名抑郁症患者发病期间身体和心理的变化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公众面前。

     9月的一个傍晚,湘江水带来的一丝凉意,很快就弥散在秋老虎带来的闷热当中。长沙的一条小街,小龙虾火红,伴着激昂的音乐,吸引力喷薄而出,这里正举办着长沙首届龙虾节,主办方正是蒋术所在的湖南某电台。

  人群当中的蒋术并不显眼,简单的白裙,微黑的皮肤,随意束在脑后的头发,远不如肩上的土黄色大挎包引人注目。

  “先陪我吃点儿东西。”简单而直接的开场白后,记者跟着土黄色大挎包来到一张露天餐桌旁,桌上的小龙虾和醉蟹正散发着香气,食过的虾壳堆在角落。

  “小龙虾是湖南人的最爱,也是我的。”放下沾着红油的一次性手套,蒋术招呼着:“你也来点儿,等我吃完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安静的地方定在了咖啡馆,玻璃幕墙隔绝了嘈杂的声音和小龙虾的香气。蒋术径直走进角落,手里捧着玫瑰花茶,双肘支在桌上。土黄色大挎包放在相邻的椅子上,里边装着两小瓶醉蟹,那是她的夜宵。

  “一切正常”的重度抑郁  

  2014年7月2日,她生命当中最特殊的日子,那一天,第三位心理医生在蒋术的诊断书上写下:抑郁症,偏重。在朋友眼中,开朗乐观健谈的她绝对是跟抑郁症无缘的。“现在我终于确认是得了抑郁症,而在刚开始,我根本就不相信。”

  原来重度抑郁患者还可以是这样的?

  我能睡觉,而且一天可以睡十个小时,白天睡晚上睡上午睡下午睡,我都能睡着。虽然中途会碎碎地醒来,早晨也醒得很早,但是我很少失眠。

  我能社交,吃饭聚餐聊天应酬谈事儿,统统不在话下。

  我能工作,写稿主持策划编辑我都能干,并且干得还不赖。

  我能笑,大多数人觉得好笑的事情,我也会觉得好笑,笑出声来。我还能在朋友圈里发段子,发有趣的文字。

  我大部分时间能控制情绪。 ———你见过这样的抑郁症患者吗?

  尽管这段文字的语气满是不屑和质疑,但那份对自己的淡淡嘲讽也体现在字里行间。

  蒋术的抑郁症并非突发,早在今年4月,她的身体和情绪就明确传递出了信号:喉咙痛、肠胃不舒服、心悸、浑身无力,最主要的是,她经常会莫名心情不好。

  “心情难受这个事儿,就不是需要去医院检查的事。只有身体难受,我才觉得需要去医院。”跟大多数人一样,蒋术觉得心理医生和心理疾病离自己应该是相当遥远。

  当时让她觉得迷茫的是,胃镜、喉镜、心电图等一系列检查的结果显示都是正常。“至于心情不好,我就想办法调节呗。”

  5月份,蒋术的一个朋友被确诊为抑郁症,这位朋友是心理学专业,曾去俄罗斯留过学。“她的症状我全都有,还更重一些。”这样的认知最终让蒋术走进了心理门诊。

  第一次面对心理医生,蒋术最多的就是在向医生证明自己“心理很正常”,甚至还要给医生“讲个笑话”。

  拿着第一份诊断书走出医院,蒋术给看过的第一位心理医生下定义———“不靠谱”。

  第二位心理医生同样没给蒋术带来好印象:“他向我推荐他写的一本书,我觉得很像推销的。”

  然后身体和情绪上的症状,还是让蒋术第三次走进了心理门诊,那一天是7月2日。 

      “跟这个医生谈完,我觉得很舒服。”蒋术说,其实三个医生下的诊断都一样:抑郁症,偏重。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真的生病了。

  治疗 读书、种萝卜都有用  

  吃药、记录、见医生,这是医生开出的“方子”。“他说我是个好患者,因为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但这个好,往往是假象。”蒋术很信赖这第三位心理医生,“他让我一定要坚持吃药,哪怕状态非常好,也一定要吃药。还让我坚持去看他,每个礼拜都去,直到他做出判断。”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旦觉得自己状态非常好,就不再吃药,不再去看医生。在医学上,这种行为叫做“治疗脱落”。“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其间我有好几次都是觉得自己一点儿事情都没有,状态特别好,但我一直坚持吃药和看医生。”

  从7月2日到8月20日,蒋术遵医嘱口服“文法拉辛”,这种说明书上写有几十种不良反应的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带给蒋术的感觉是“有一点便秘”。

  8月20日,医生对蒋术进行全面考察后,觉得她恢复得很快,可以尝试不吃药不看医生,自我调节。

  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菜畦,里边种植着萝卜和其他一些植物,“这是农疗,很适合抑郁症患者,萝卜是最好的农疗植物,几颗种子一杯水就能出苗。”自我调节方式除了农疗,还有读书。

  在媒体工作多年的蒋术,有着理性的思维,她还在行为上做出了调整。那些具有挑战性的、过于新鲜刺激的、会感到疲劳的事情,她全部放弃,也不做重大决定。“我就做一些很小的,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比如看着小苗渐渐长大,就很有成就感。”

  抑郁症的发病原因多种多样,而且大部分找不到具体原因,治疗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比如说有的人养宠物就会好一点,有些人每天骂10分钟脏话会好一点。”蒋术做过其他方面的尝试,比如旅游,比如找朋友倾诉,为此她去了“有生之年必须要去一次”的伊朗。

  我把它当作了人生最后一次旅行……最初的几天确实是治愈的,新鲜的风景、安静的国度,逃离现实让我得到了短暂的平静和快乐。我的同行者是两个年轻有为的帅哥,这让我每天都在内心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笨蛋。我每天算不清账,找不对路,挫败感与日俱增。后来在伊斯法罕,我住进了一个像洞穴一样逼仄的旅馆,每天至少一半时间,我就在床上蛰伏着。

  蒋术的那种挫败感和孤独感持续了很长时间。她觉得,去很远的完全陌生的地方旅游,反而会使病情加重,“医生说,我其实适合去比较近的地方,哪怕到了之后就在房间里待着。”面对记者时的蒋术,已经处在康复阶段。“我现在的状态是很好的,但像我这种三四个月就恢复的,复发几率非常高,达70%~80%。”

       误解 “好朋友”的冷言冷语  

  实名公布自己的病情,并且如实记录自己的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丝心理变化,需要莫大的勇气。

  开始阶段,蒋术只是按照医生的要求,把每次发病时的状态、心情和行为都如实记录下来。她的一位得了抑郁症的同学说,你的文笔、表达那么好,就写点东西吧,“然后我就在一个网站上写,刚开始的阅读量是0,根本没有人看。”

  后来,上海一个抑郁症互助组织找到了蒋术,希望她能拿出一些东西给患者家属看。“抑郁症患者最大的支持来自家属,家属不理解的话,患者就会很难。”后来,上海那边的反馈说,家属看了特别有帮助,这让蒋术很有成就感。

  蒋术用搅拌棒默默地搅动着面前的茶水,思考了几分钟,“其实另一个原因是,我身边的人不理解。”

  刚确诊那会儿,她经常因为发病不能上班,一个好朋友不理解,认为她是一夜之间得的病,在朋友圈上说她是装病。“她跟我关系还不错。”蒋术的语气转向低沉,“当然,假如换位思考,我可能也不会相信一个一贯开朗的人会得上抑郁症。但我不会说这么多难听的话。”除了来自朋友的误解,蒋术还经受着来自同事的压力,“领导找我谈话,说我不是抑郁症,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就是心态不好。”

  我不想上班不想会友,恨不得从早到晚瘫在床上,不想拉开窗帘,不想接电话,偶尔会发发微信,但是很烦躁问候。遇到“你怎么了”的那种关怀,我就惊慌得不知所措,马上逃走。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这种暴躁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经常生自己的气,我觉得憋着满肚子的气要撒,恨不得杀个人什么的。气完之后就是深深的自责,觉得自己什么都做错了,觉得自己极度不堪,觉得全世界都看不起我,在大家眼里,我大概是最幼稚、逗比、可笑的人吧?

  正如蒋术在日记当中所述,抑郁症患者的自我评价都不高,这些误解让蒋术更加难过。还有一些人知道蒋术得了抑郁症后,面对她时总是小心翼翼,说话都怕刺激到她。“其实这样的态度也会让人很难过。”蒋术因此十分感激男朋友,那是除了心理医生外,她唯一认同的人。

  陪伴 男友把她当成植物养  

  33岁的蒋术出生在湖南岳阳。去年10月,“北漂”多年的她放弃了中国之声主播的工作,回到老家湖南的一家电台,“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在外漂泊太久,想家了。”和她一起回去的,还有相识了4年的男友。

  病发时的蒋术,看不得小心翼翼,也听不得别人的劝,“有人会劝我说‘生病了多吃一点’、‘吃饭对身体好’之类的话,他就不会,他会说喝点粥行不行啊,晚上睡得怎么样啊。”

  蒋术发病过程里,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想跟任何人交往,即便相处多年的恋人也让自己不开心。“我一个人就好,谁也不要理我。”分手的念头在蒋术脑海中徘徊,心理医生给出了建议:这一阶段不要做任何重大决定,要是在一起不舒服,那就彼此冷静一段时间,但是不要提分手。

  即便如此,男友对她依然是十分宠爱,“他会说,今天不爱上班就不上喽,不想吃就不吃喽,所有的活都不用我干。所以说陪伴是最好的方式,千万不要去劝。”

  “非常感谢他的陪伴,他很多时候都是把我当植物来养,我想怎样就怎样,这是很正确的一种方式。”蒋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能好得比较快,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其实蒋术很不愿意说起家人,男友如此,父母也是如此。女儿回到长沙,父母自然常来探望,于是爆发了家庭战争。7月初,蒋术确诊之后,与父母同住有了更多不便,吃药时要躲着,病中请假要说成轮休。后来,隐瞒越来越难,蒋术干脆借着发脾气的机会,把父母赶回了岳阳老家。我对父母充满了愧疚。而以往我每次愧对父母的时候都会哭,这是我最后的泪点。但是现在,连这个泪点也没有了,我的眼泪彻底消失了。每次吵完,我都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来解决矛盾而深深自责,无处发泄。

  抑郁症虽然多被归结于精神疾病,但身体同样会有所反应。

  7月的一个上午,蒋术突然觉得双脚发软,眼前发黑,躺到了单位沙发上。一直到当天下午,蒋术都没爬起来,没吃午饭,连洗手间都去不了。“从我躺的地方到厕所要经过一条过道,过道里总有人经过。我当时一直就觉得,整个地方都没有人了,我才敢去。”蒋术的眼神落在玻璃幕墙上,似乎穿透过去,“其实当时我的理性是非常强的,既然想去厕所,就应该去,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但一想到那条过道,就控制不了身体。”直到傍晚,这次发作才缓缓平复。

  感觉 发现自己会生气她笑了  

  和很多抑郁症患者一样,蒋术经常会觉得自己非常失败,她会因为许许多多小事向朋友道歉。

  很长时间之前,蒋术跟一个上司兼好友因为工作问题发生了争执,“争到后来我说:‘那当然了,你是领导。’”这句话让好友当时有些不快,但后来事情过去了,两人没产生什么龃龉。

  在蒋术发病的时候,经常想起这一幕,觉得自己做得太不对了,那句话太伤人了。“然后我就去道歉,她说都过去了,而且也不算个事儿,有什么好道歉的。”蒋术说,“我就觉得有一种不被原谅的感觉。以后心情再不好的时候,还会想起这件事来。”因为一点点小事道歉还不算什么,发病时,她还会在凌晨喝酒之后去找朋友“倾诉”,“其实我也不知道倾诉什么,就是不停地说自己不开心之类的话。”有一回,朋友忍无可忍,把她赶出了小区,半夜1点,蒋术一个人浑身泥水,光着脚,在街边哭哭笑笑一个小时,不想回家,却无处可去。

  被朋友赶出小区的那天,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发现浑身都是伤,胳膊上一片青紫,腰背和大腿都很疼,膝盖破了。可我忽然发现那种疼痛让我觉得很舒服……每次身体获得疼痛的时候,脑子就会空白一下,注意力就会转移到身体上,我不怕疼,但我怕思考。

  蒋术觉得抑郁症就好像给脑子打了麻药,只有疼痛让她舒服。

  “有些人会认为抑郁症好了,是不是就开心了?其实不是的,好了就是有感觉了,那个感觉有可能是很开心,也有可能是很伤心、难过。总之是有感觉了。”

  时针渐渐指向23时,等车的时候,蒋术讲述了一件让她特别快乐的小事。就在8月底的一天,她因为某种原因感觉非常非常生气,就和一个好朋友一起吐槽,不断地爆粗口骂人。骂着骂着,她突然想起来,咦,自己居然生气了。

  “然后我就开始笑,过去好几天了,想起来还是会开心。”上车之前,蒋术对记者说

读过蒋术的抑郁症日记,很多人会被那份真实打动。

  或许是多年新闻主播的生涯,让蒋术拥有着很好的文字功底和表达能力。在与记者交流中,蒋术的情绪有过起伏,但表述始终清晰。讲述过往,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再经历一次痛苦,绝对不会很美好。

  对于抑郁症在自己身上呈现出来的身体或情绪反应,蒋术尽量使用准确和理性的字眼。总结自己“发病—快速治愈—等待复发”时,她说:“战斗、逃避和冻结,我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抑郁症让蒋术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身体之变  

  在蒋术看来,抑郁症首先是身体上的不适,喉咙、肠胃、心脏。人的身体就像一部精密的仪器,蒋术对照发现,这些比较明显的身体症状出现之前,抑郁症已经有所显现,比如吃饭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比如偶尔出现的眼前发黑、双脚发软。

  新文化:这些细微的症状出现在什么时候?

  蒋术:喉咙痛、干呕是四五月份间出现的,无法吃饭更早一些,开始觉得可能是喉咙出了状况,确诊之后才知道(抑郁症引起)。那个时候,无法吃饭是我最大的痛苦,每天早晨起来会觉得,“哎呀,一日三餐是太难的事情了”,我得张嘴,我得拿起勺子,我得端碗,我得嚼,我得咽下去,这个过程会让我非常痛苦。

  新文化:平时喜欢吃的东西也吃不下?比如小龙虾。

  蒋术:什么都吃不下,有的人要带我去吃大餐,在他眼里那是美食,但我不会这样觉得。我没有食欲,根本不想吃,就在家做白饭,什么菜都没有。对我来讲,有菜没菜一个样,吃是为了填饱肚子,是为了活着。

  新文化:除了食欲不振,还有别的症状吗?

  蒋术:当时我的状态是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非常非常累,上个班,坐个车,就会觉得非常非常累。原来我编个稿子可能一个小时,但是那时候我要编甚至七八个小时,编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身体还有心里都非常累,有时候会觉得喘不上气来,就要躺在沙发上休息半个小时,等气喘匀了再接着编。发病的时候,会心悸、恶心、干呕、头疼、脚发软,当时就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新文化:心悸、恶心、干呕、头疼、脚发软,我们平时休息不好也有可能出现这些症状。

  蒋术:我身体上还出现过很严重的症状,就是抑郁性木僵。第一次出现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就看了会儿电视剧,没有任何刺激,很开心的东西,结果看着看着就动不了了。我当时心里特别恐惧,觉得怎么忽然就不能动了呢。电话就在手边,我想打120,但做不到。然后看着手机发出亮光都觉得很烦,不想看到,就把手机扔出去。

  新文化:那是确诊之前还是之后?蒋术:是确诊之后,但我当时也不了解什么叫抑郁症,我不知道抑郁症会出现四肢发僵、发软这种反应。一开始包括心理医生要求我写日记的时候,也是说写在当天的时间、地点、事件、情绪,到后来他发现,我肢体反应不大,但器质性病变很大,所以他要求我还要写上生理反应。我是一个生理反应很大的人,会很明显地出现症状,很明显地感觉到心脏的存在。抑郁症对于我来讲,身体比心里更难受。

  行为之变  

  因为受着身体和情绪的双重折磨,蒋术的很多行为也有了变化。在很多朋友心目当中,曾经那个爱玩爱笑的蒋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躁、敏感,情绪多变的她。在无人知晓的背后,蒋术会尝试用刀割自己,会去撞墙壁的棱角,通过疼痛感去体现自己的存在感。

  新文化:你在日记当中,写了很多发病期间对朋友的“骚扰”,现在还是这样吗?

  蒋术:在确诊之前,对我的朋友有很多干扰。但我确诊之后,就几乎没有了。因为之前我不知道是抑郁症,就是觉得心情不好,需要调节,就找朋友倾诉。或者说,我应该参加很多聚会,多泡吧,多玩些东西。甚至有时候朋友回家,我都会说“你带我去吧”。我总觉得不管什么聚会,我都要参加。

  新文化:结果会给朋友带来干扰和麻烦,然后自己的心情更加不爽?

  蒋术:是的,我老去这些地方,老控制不住自己。比如这个Party,大家都很开心。我控制不住就会喝多了,会很不开心,拉着朋友说车轱辘话,反复说。朋友很不解,“你也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解决,拉着我说什么啊?”我还会在凌晨3点给朋友打电话,让他过来陪我喝酒。他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新文化:那个时候,你是理性的吗?

  蒋术:其实当时我是有理性的,我也知道不应该搅和了Party,不应该3点钟打电话,不应该在人家那么忙的时候打扰。我知道这些做法不合适,每当我有这样的意识的时候,就会更加自责,更加有挫败感。

  其实那段时间不开心,我想了很多很多的方法,比如说旅游啊,学习新东西啊,找朋友倾诉啊。我还觉得,是不是努力工作,多去赚钱,多接触一些新的朋友,这样就能开心起来?前后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把抑郁症从轻度拖到了重度。

  新文化:你第一次意识到疼痛会让你有存在感,是和朋友发生冲突之后?

  蒋术:一开始我没发现这一点,医生戏称我是自学成才。其实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是这样的,一开始只是很难受、很压抑,不知道怎么去释放。我那段时间会去练拳击,后来就发现用尽力气打在沙包上的时候,觉得很疼,会感觉释放一下,舒服一点。还有一次我喝多了,一个朋友去拉扯我,我没有力气了,就摔到灌木丛里,树枝扎到身上,发现疼一下其实挺舒服,就是所有注意力都在疼的地方,然后你的人会有存在感。

  新文化:有过用刀子割自己吗?

  蒋术:有过一次,感觉疼一下,看见有血流出来,可能会感觉好一些。我还去撞过墙的棱角。当然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新文化:很多重度抑郁症患者都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你想过自杀吗?

  蒋术:其实抑郁症患者自杀,就是因为找不到存在感了,就会有比如说想去死的那种欲望。我自己没有主动做过这么极端的事情,顶多也就是练拳练到让自己难受,或者希望被动地结束这一切。比如说我走在路上,特别希望被车撞死,特别希望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你要是跟我说马上世界末日到了,我特别开心。比如说我坐飞机,特别希望这飞机失联了,但是我自己可能主观上不会去做。

  新文化:会伤害自己,甚至会希望被动结束,抑郁症患者需要有人陪伴在身边吧?蒋术:其实很多抑郁症患者,也知道跳楼是不对的,知道拿刀割自己是不对的,可是控制不了。所以我一直在强调陪伴,亲人至少可以帮他把窗户关紧,起码可以把刀收起来。所谓的陪伴,并不是去鼓励、去加油、去打气,就是说让他(抑郁症患者)能保持一个更好的生活状态。

       环境之变  

  蒋术目前供职于湖南的一家电台,主持两档节目。在这样一个比较年轻化,接触新鲜事物比较多的环境当中,蒋术也遭遇很多不理解,甚至误解。从开始拿着“肺部感染”诊断请假,到最后公布自己的抑郁症日记,蒋术身边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新文化:你现在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都是一开始就知道你得了抑郁症吗?

  蒋术:刚开始不知道,我交病假条是找了一个所谓的毛病,就是肺部感染。后来我差不多快好的时候,才告诉他们真实情况,那是因为被一个朋友激怒。

  新文化:是那个在朋友圈上对你冷言冷语的朋友?

  蒋术:是的,有时候她就会直接说我没病装病。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生病了,出院的时候发了一个朋友圈,说自己去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但不想麻烦大家。在这条朋友圈下边,伤害我的那个朋友就会说,你就应该晒你的病假条,你就应该告诉全世界你的病。

  新文化:在这之前,她知道你得了抑郁症吗?

  蒋术:其实我在确诊之后跟一些朋友讲过,说我可能最近不会理你们,你们不要觉得我是真的对你们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我生病了。如果我最近不理你们,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冷落你们,不要想多了。然后她就说我是在求同情。

  新文化:你在单位公布真实情况后,同事和领导们作何反应?

  蒋术:什么反应都有,大多数人都会说,你天天垮着脸,然后还不吃不喝,很负能量;还有些同事会说,我也不敢跟你说什么话,但还是很关心你的,如果需要什么就跟我说;还有一部分呢,说反正什么也不懂,就远离你,不干扰你好了;还有的同事过来问我,说她的症状跟我的一样,也是抑郁症吗?让我觉得特别奇怪的是,当他们怀疑自己的时候不去看病,当然我也有过这个阶段。比如说我怀疑肠胃有病,就去看了;怀疑眼睛有病,也去看了;可是为什么当我们怀疑情绪有病的时候,不去看病呢?有的时候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不了解,包括我们自己。另外也有一部分是完全不了解的,甚至说我传染给别人。单位里又有人得了抑郁症,他会跟那个人说,你是不是受蒋术影响,被她传染了?

  新文化:哪种反应会让你觉得更舒服一点?

  蒋术:哪种都差不多。很多人劝我,会让我特别烦。我有个朋友得了抑郁症,她的好朋友给她下载了很多搞笑的电影视频,说你看一下,搞笑的多好啊,其实只会起到反作用。一件事情,你觉得是阳光的,是搞笑的,也千万不要强迫抑郁症患者去做。比如说你感冒了,我绝对不会对你说,去跑个马拉松锻炼身体吧,这样对身体有好处。感冒了要劝你多喝水,多休息。面对抑郁症患者,你跟他讲很正能量、很有趣的事情是没有用的,他做不到。很多人觉得抑郁症是需要鼓励的,其实不是。很多时候,你给他鼓励反而让他不舒服,“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而且没有意思啊。”比如你劝我说,我们去旅游吧,景色多美好啊。其实我不想看,再美丽也不想看,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认知之变  

  抑郁症给蒋术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改变,对于她自己来说,最大的改变来自于内心,来自于认知的变化。

  新文化:你从发病到现在,有没有做过什么比较出格的事情?

  蒋术:就是不上班啊,这个对我来讲比较出格,放弃了很多工作机会。比如有出版社来找我出版抑郁症日记,说趁着现在大家很关注这个话题,能不能赶在两三个月内出版?我说你不要逼我,两三个月肯定出版不了。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刻意地放简单放慢,把圈子放小,就是尽量让自己少做事儿。每一件事儿呢,我要确保基本上能成功,成功率基本上有百分之八九十才去做。

  新文化:从发病至今,你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特别是在认知方面。

  蒋术:是的,其实我开始是很难接受的,我这么优秀,怎么能是一个天天在家里趴着的人呢?我这么能逗大家开心,怎么能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呢?可实际上呢,我越上班越难受,越社交越难受。情绪跟理智是逆着来的。到了最后,我就完全放下了自己。上不了班?对啊,我就是上不了,无所谓啊。我就是一个黑暗的人,我就是一个情绪很负面的人,我情绪好不了,我就是一个不想搭理你的人……我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着,我不爬起来。所以当我接纳自己是一个病人的时候,反而会好很多。

  新文化:8月20日,医生说你可以暂停药物了,也就是说你基本康复了,那时是什么感觉。

  蒋术: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是个罩,就想把我罩住,好像我整个头被摁到水里面出不来,我憋到最后就快死掉。康复时,感觉就是手一松,我就从水里出来了,可以透气了。要是再戴上罩子,想想我都觉得非常可怕,全面丧失生活能力,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走路、不能上厕所、不能工作、不能说话,完全就是个植物人,不是真正的植物人,其实机能都是好的,只不过因为脑子的问题,就变成植物人了。

  新文化:这段时间情况有过反复吗?

  蒋术:没有过。前几天长沙忽然降温,我感冒了,开始发烧。从早晨开始,我就觉得没有胃口,到了中午觉得浑身没劲儿,吃了就想吐。我当时就害怕,不会是复发了吧?非常非常恐惧。回家一量体温,39度多,我的心情特别愉悦,原来我没劲儿、我想吐,是因为感冒发烧了啊!去打了一针,退烧了,就好了。我很开心,觉得太好了,不是抑郁症复发。

  新文化:你这种状况,复发的几率大吗?

  蒋术:非常大,像我这种三四个月就恢复的,复发几率达70%~80%。我是那种具有很强战斗状态的人,但抑郁症这种病,这种战斗状态往往面临的都是失败,失败之后就会逃避,一点点的挫败感把你拉到逃避里面,当全面失败无法抵抗的时候,就陷入了冻结状态,这就是抑郁非常严重的状态。

  我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给我画了三个圈,分别是战斗、逃避和冻结,然后他把这三个圈连起来。我就陷入了“战斗—逃避—冻结”这样一个死循环。每一次回到冻结状态,都比上一次要严重。不断反复,最后陷入到冻结状态就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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