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记:眼神
2018年0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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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青岛读书的时候,有位同省学友,与我有相似学习背景,入学英文都垫底。幸运遇到极端敬业的郝老师,一个因材施教,一个聪颖刻苦,学友在第一学期的全国考级中,考到“优秀”。那天郝老师举例学友从“哑巴英文”到听读俱佳,连声称赞。他虽然咳嗽几下,但那一刻,他双眼放光,竟全然不见虚弱眼神。郝老师平时易喘,每天需要吸氧,本科直升的张班长负责安排氧气瓶搬运,同学们都抢着去搬。毫无疑问,若当年学生评最美最帅教师,定非郝老师莫属。 若论仪表堂堂、剑眉星目,我的硕导仇老师则百分百当选。仇老师是山东大汉,当时是眼科主任,曾援外坦桑尼亚,临床技术过硬,也在中华眼科杂志发表过“双路球后麻醉”论文。我去面试的时候,他刚查完房。高大魁梧的他大步走近,让我觉得如大山压来。他问我寥寥几句,眼神高冷,我一度以为要落榜。 有一次,仇老师指着术前谈话所列“视网膜脱离复发、出血、失明……”问我,如果该患者刚发生视网膜脱离一二天,且是单纯孔源性视网膜脱离,手术成功率是多少?我立刻回答:所有手术都有意外和并发症的可能性,医生没法回答每一个手术的成功率。 他有点严肃地看着我,眼神里好像闪烁些微的失望,我不敢吱声。在病区看到的都是复杂视网膜脱离,哪有机会遇到一个新鲜的网膜裂孔? 片刻后,我犹犹豫豫补充“我想,百分之九十五吧?” 仇老师一边签字,一边瞥我一眼:你多看看书,多看看国外文献,最好不要“我想”。 一会他抬起头再看我,他双目炯炯有神,他说,关键是别让新鲜网脱耽搁为复杂性!如果患者自己警惕视网膜脱离,发病后迅速找到手术行家并及时手术,就多一份挽救视力的几率。仇老师又看我一眼,他的眼神诚朴宽厚,他说,我们不能百分百成功,但能去尽百分百力,复位能做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也好。 奥比斯飞机来青岛前,筛查一批患者。仇老师拿着份病历问我,这个视网膜裂孔,英文名词怎么写?我毫不犹豫写上“hole”。“不对,这个病例的裂孔,英文不能用hole,”仇老师说,“它是有牵引的,是撕下来的视网膜裂孔,对应的英文应该是,”他在旁边写下:tear。我只好傻傻地笑笑。“念一下?”我蹦出“提尔”,“不一定对,”他很温和地看着我说“在这里,这个词,老外发“太尔”,因为是“撕”。”当时,仇老师眼里和心里装的全是奥比斯眼疾患者,不知他是否看出我多么汗颜。 仇老师说他是一步一步修炼成长的,相信也曾被他的老师一点一滴指教过,我相信也包括石珍荣教授。石教授拥有眼病理组织学的精深造诣,曾执笔《中国医学百科全书眼科学卷》中的眼胚胎组织章节。我国眼病理从无到有,有赖于石教授那一代及更早的各地眼科前辈们沉默的耕耘。日复一日的切片和浸染,或许销蚀容颜,但也磨砺奉献之心,前辈过世后大多献出眼球做病理标本。石教授的老师是潘作新老前辈,当年捐献角膜,移植给患者,使那名患者又看到人生的光亮。 我第一次见到石教授就在病理室。那里逼仄、老旧,连走廊里仿佛也有岁月的叹息,但她一直坚持在那里。年近古稀的石教授白皙矍铄,眼神慈和,有着某种珍贵的特质,但又说不出是什么。也许,一眼望去,有些人富贵,有些人华贵,有些人高贵,她是那种自然朴素的高贵。 石教授有次在门诊,给我看一个视乳头黑色素细胞瘤的患者,是她随访数十年的患者。她对患者和蔼地说,以后随访也与之前一样,一点也不要担心。那是我第一次临床观摩到这种良性病变,是黑色素细胞瘤而不是黑色素瘤,是善与恶两种不同性质的肿瘤。我看到石教授对患者柔声细语,她的眼睛里有祖母一样的慈祥爱意,又充满沉静的力量,那长长时光和专业知识所凝炼的力量。 护士老师瞅了我和石教授一眼,在一边默默理好挂号单。她们会核几毛钱的效益,虽然知道石教授从来没有提取过,还是一一记录,以后捐出去。石教授站起身来,向我们轻轻打声招呼后回家。一周之后,她把自己发表过的《睫状体上皮细胞增生及睫状良体上皮细胞瘤的组织学观察》的论文复印件给我看,让我一时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隔年在北京远远见到一位老专家,大约比石教授年长许多,但有某种相近之处。那次是仇老师带着参加全国眼科年会,在炎热的亚运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居室。我们白天在会场满满学习,晚上打地铺沉沉睡下,那电风扇一刻不停地转着。第三日,在一个会议厅门口,看到一个老人家,看起来她很娇小,但显而易见是尊贵的客人,被许多人簇拥着进去。 她走上讲台,演讲一个年龄相关黄斑变性的病例。她从易于忽略的色素上皮细微变化开始,一张又一张照片递进,一年比一年加重,终对视觉构成威胁。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很用心地讲授,异常柔和,异常细腻,听众也异常安静。当时黄斑变性并没有被普遍认知,她结合眼病理细节抽丝剥茧,深入浅出,最后说,这个病例就是她自己。原来,她是眼科主委李凤鸣教授,她不是客人,是这次大会主人之一,她外表细柔,但学问深厚,是让人敬仰的眼科大家。 我来到上海,我的导师褚老师也是学问大家,渊博且具有奔逸的创新思维。这里每一位临床带教老师都十分敬业,扎扎实实,患者从四面八方而来。1997年轮转到病房,我代一位专题进修医生,幸运“接管”王文吉教授的床位。王教授精诚严谨,她的学生个个勤奋好学、出类拔萃,管她的床既难得又有压力。 收进来一位视网膜脱离的少年,有外伤史。这个病例较特别,不仅先天性无虹膜,且泌尿器官异常,也有精神发育迟缓,结合会诊最后诊断为WAGR综合征,是一种较罕见的先天疾病。WAGR综合症伴视网膜脱离的手术文献很少,当时我检索不到。在台上,王教授几乎没说过一句话,那么难的手术,在她那里也许不算什么,在她那里,她或有千沟万壑却始终平静如水。手术成功,孩子很快就出院。孩子复诊时来到病区,王教授在裂隙灯下为他检查,她绵密平和的眼神中,除了一丝不苟,还是一丝不苟。 年轻医生习惯讨论当天特殊病例,有一天讨论到王教授诊断出的一个艾滋患者,据说“仅”根据眼底棉绒斑等,王教授就考虑艾滋,最后化验确诊。九十年代艾滋较少,眼科医生更不了解艾滋眼底病变,一边敬佩王教授火眼金睛,一边赶紧找文献学习,一边禁不住想,究竟王教授有什么独门秘诀可 “一眼看穿”眼疾的呢?。 1999年我去波士顿新英格兰视光学院短期学习,有位华裔医生带我去哈佛大学麻省眼耳医院MEEI观摩。上楼下楼之际,有位老医生听说我来自上海,问我“王医生好吗?”。我才知早在1981年,王教授就在MEEI及Schepen’s 视网膜基金会学习过视网膜玻璃体疾病与眼病理,她的学术造诣来自勤奋和实践,绝非一日之功。 王教授的先生过世,当天科里同仁去她家里看望。刚进去,正好听到她在与陈主任通话,“……对,周三手术病人,看来我不能去做了,要拜托你了,谢谢,谢谢!”她语气平平静静,似乎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看到王教授的家里,完全想象不到的简朴。也许,当她全身心服务于患者的时候,完全意识不到她自己的一切。 王教授已去北美定居,已很难见到她。有一次我参加评审会,评审主席是闻玉梅院士,她也是我的导师褚教授很尊崇的大家。虽然风格迥然不同,我仍觉得褚教授、王教授与闻院士不乏相似,一样闪耀着专业精神,一样无私付出,一样朴素从容。 评审时,闻院士使劲为年轻学者们加油。评审间隙,恰巧谈到发表SCI论文的种种不易,闻院士就讲了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Barry J. Marshall的故事。她说,Marshall医生非常了不起,为证实幽门螺杆菌是导致胃炎的罪魁,Marshall曾不惜个人健康为代价,喝下细菌培养液,因此病了一场,在大战幽门螺杆菌的历史上留下人类勇于献身的传奇。 夏日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一点点,年逾八十的闻院士仿佛也洒着光。闻院士继续说,Marshall的实践转化为论文时,竟遇到挫折。他和团队将研究结果向《柳叶刀》投稿,但有位审稿人不认同。幸好,Marshall坚持不懈,其他学者所做的研究也证实Marshall的结果,论文才终于发表。Marshall与闻院士私人交流时曾幽默地说,他保留了那份拒稿信,这可是拒绝了诺贝尔奖级别的论文啊!闻院士笑眯眯地说,这可是Marshall说的原话。 我一直静静看着闻院士,之前以为拍案而起是她家族的血脉传统。她眼神慈爱明亮,微微颔首,娓娓道来,她褒扬Marshall献身科学的一腔热血,她自己何尝不是一直抱有奉献社会的赤诚之心。 我敬慕她和老师们音容兼美的人生轨迹,想起黄山之旅,一路上松峰奇峋,美不胜收。当我走到山顶,仰望澄宇,遥望群峦,那天地大美大爱,本是上苍为人所预备,真正,眼睛未曾见过,耳朵未曾听闻,人心也未曾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