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内服通便功效考略兼答诸生问

近日于央视访谈中，记者问曰：中医认为蜂蜜水善通便，然坊间多有服之不效者。服食蜂蜜诚能通便乎？或中医之言不可尽信乎？吾思之片刻，问曰：何医所言？中医典籍中似未见蜂蜜水服之通便之说，但有蜂蜜浓缩为条，纳肛通便之法，谓之蜜煎导法。记者曰：颇多中医专家言此有效，非经典治法乎？吾从事脾胃专业虽短，亦十年有五；读书虽少，实百本有余；确未见便秘之病有专以此用药立论者。恐个人眼界或有不逮，告之记者：容余检阅典籍，嗣后再谈。及至家，取诸中药典籍细审之，查现代相关研究精读之，结合个人经验，渐于蜂蜜之功效有更加清晰之认知。故坦然回复记者，蜂蜜内服无明确通便功效。服蜂蜜水大便通畅者，或主要与饮水增多有关，间或因果糖吸收不良相关。蜂蜜本身服用虽无明确通便之功，但浓煎蜜条纳肛，确有滑肠之效。节目播出后，听闻现将此前所查历代典籍蜂蜜功效以朝代为序罗列如下，兼附个人看法。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消化科杜宏波

1.汉代 《神农本草经》：主治心腹邪气，诸惊痫痓，安五脏诸不足，益气，补中，止痛，解毒，除众病，和百药。

《本经》实乃中药学之发端，其言简而效验，后世药学专著，多宗其纲立论。若言尊古，本经乃是正源。细审其论，并无内服通便之论。

2.汉代 《伤寒论》233条：阳明病，自汗出，若发汗，小便自利者，此为津液内竭，虽硬不可攻之，当须自欲大便，宜蜜煎导而通之。若土瓜根及大猪胆汁，皆可为导。 蜜煎方 食蜜七合 上一味，于铜器内，微火煎，膏须凝如饴状，搅之勿令焦著，欲可丸，并手捻作挺，令头锐，大如指，长二寸许。当热时急作，冷则硬。以内谷道中，以手急抱，欲大便时乃去之。

《伤寒论》实乃临床实战经验之总结，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于前世经验可谓熟稔。阳明病，津液内竭，若蜂蜜水可滋阴，可通便，服之便捷，试问何须做蜜煎导法？蜜煎导法实在是蜂蜜用于便秘治疗的发端，然后世言蜂蜜水可通便者，多有曲解圣人之嫌。同时在《金匮要略》中仲景使用了甘草粉蜜汤治疗蛔虫腹痛：“蛔虫之为病，令人吐涎心痛，发作有时，毒药不止，甘草粉蜜汤主之。甘草二两，粉一两，蜜四两。上三味，以水三升，先煮甘草，取二升，去滓，内粉、蜜，搅令和，煎如薄粥，温服一升，差即止。” 两升水合四两蜜，应该说是高剂量蜂蜜内服了，并未记载会出现通便效果。 

3.汉末《名医别录》：养脾气，除心烦，食饮不下，止肠澼，肌中疼痛，口疮，明耳目。

   汉末，去仲景年代不远，若蜂蜜水长于通便，当有记载。然而，《别录》中出人意料的出现了“止肠澼”三字，而且认识到了蜂蜜可敛口疮。此经验当为临床所得，后世疮疡科多宗其用。可止肠澼，可敛口疮，蜂蜜大有收敛之功，何有通泄之能？

4. 唐代甄权 《药性论》：治卒心痛及赤白痢，水作蜜浆，顿服一碗止，又生姜汁，蜜各一合，水和顿服之。

  甄权乃唐初医学高人，长于养生，曾得唐太宗亲临其家咨询药性。所著《药性论》亦颇受当时医家推崇。然而，蜂蜜并不用作通便，反做止痢用。

5. 北宋寇宗奭《本草衍义》：汤火伤，涂之痛止，仍捣薤白相和，虽无毒，多食亦生诸风。 

  《本草衍义》为尽北宋《嘉佑本草》未尽之义而坐。于蜂蜜之记载，外用敛伤而已，未见通便之用。

6.明代 李时珍《本草纲目》 ：蜂采无毒之花，酿之大便而成蜜，所谓臭腐生神奇也。其入药之功有五：清热也，补中也，解毒也，润燥也，止痛也。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甘而和平，故能解毒；柔而濡泽，故能润燥；缓可去急，故能止心腹肌肉，疮疡止痛；和可致中，故能涸和百药，而与甘草同功。仲景治阳明结燥，大便不通，蜜煎导法，诚千古神方也。 其功效为：和营卫，润脏腑，通三焦，调脾胃。其主治第一条言：大便不通。用蜜二合，微为煎至饴糖状，乘热做成挺，长一寸们一端尖细。待冷变硬后，寒入肛门中，不久即可通便。

   《纲目》乃是本草集大成者，其编撰初衷就是要纠正古代本草中的错误，李时珍治学极其严谨，故其记载功效简单而有确用。余于李时珍先生非高山仰止所能概括。然而，本书仅使用蜜煎导法，未记录蜂蜜内服可以通便。

7.清代 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主牙齿疳匿，唇口疮，目肤赤障，杀虫。

   赵学敏秉李时珍《纲目》编纂之遗风，做《本草纲目拾遗》，其内容颇为实用，而药物功用多有发明。然而，此处也未谈及蜂蜜内服可通便。

8.明朝 缪希雍 《本草经疏》：石蜜，蜂采百花酿成。故《本经》味甘，气平。《别录》微温无毒。得草木群英之精华，合露气以酿成，故其气清和，其味纯甘。施之精神、气血、虚实、寒热、阴阳、内外诸病，罔不相宜。经曰：里不足者，以甘补之。甘为土化，土为万物之母。石蜜具天地间至甘之味，故能安五脏诸不足，及益气补中除众病也。心经有热，则为诸惊痫痉，得甘缓之气则心火降，烦热除，诸惊立痫痉平矣。诸痛痒疮疡，皆属心火，故又能止肌中疼痛及口疮也。甘主解毒，故能和百药。甘主入脾，故能养脾气。脾气得所养，而饮食自下，肠澼止矣。 简误（宜忌）中言：石蜜虽称补五脏,益脾胃,然而生者性寒滑,能作泄。大肠气虚完谷不化者，不宜用。呕家、酒家，不宜用。中满蛊胀不宜用。湿热脚气不宜用。生者有小毒尤不宜食。青赤酸者，食之令人心烦。不可与生葱同食害人。若与莴苣同食，令人利下。  

   谬希雍为明代医家，其 《本草经疏》以《证类本草》编次为蓝本，文献印证非常广博。此处谈到石蜜生者性寒滑,能作泄，为首次明确提出蜂蜜可以导致腹泻。然仅在简误（宜忌）中论述，并未归入功用，况且蜜须为生蜜，人须兼体质大肠气虚完谷不化者，并不适合治疗阴津亏虚之便秘。   

9.明代陈嘉谟 《本草蒙筌》：味甘，气平、微温。无毒。益气补中，润燥解毒。养脾胃，却痫 ，止肠癖，除口疮，心腹卒痛即驱，五脏不足俱补。补阴丸用，取甘缓难化，可达下焦；点眼膏搀，因百花酿成，能生神气。蜜导通大便久闭，蜜浆解虚热骤生。食多亦生诸风，七月忌食生蜜。

  《本草蒙筌》原为简便实用而做，此处直言蜜导通大便久闭，并无其他提法，可见到明代，仍无服用蜂蜜通便之说。

10.清，陈士铎 《本草新编》：蜜，味甘，气平、微温，无毒。益气温中，润燥解毒，养脾胃，却痫痉，止肠癖，除口疮、心腹猝痛，补五脏不足，通大便久闭。此采百花而酿成，自然补益。但可丸药中用之，入汤剂内，止润大肠也。

  《本草新编》 据传为清人陈士铎所著，陈士铎自序本书内容于十分之五取自岐伯，十分之二取自仲景，十分之三得自扁鹊，间或有自己所得，不足十分之一。故通大便久闭，必是指蜜煎导法；止肠澼列入功用正文；而入汤剂止润大肠，仅作为使用方式与产生效果的一种说明。需要注意的是，入汤剂，必有水，水也可润大肠，而效果也未必是通泄。

11. 《本草乘雅》、《药性解》、《本经逢原》、《本草崇原》、《本草求真》、《得配本草》、《本草经解》等对蜂蜜均有论述，但均无蜂蜜通便之说，有感兴趣者可向我索文共读。

  基于上述文献，我认为从历代本草看，蜂蜜内服其实从未作为通便效方使用，直到明代后期才略有所言，但立论者均非名医大家，影响较小。但为何如今信者颇众呢？其原因分析主要有以下几条。1）蜜煎导法影响甚广，初则认为蜂蜜有通便之性，久则推演其内服亦有通便之功。如《本草思辨录》中说或许有人认为：仲圣以蜜煎导通大便，蜜当为下利之所忌矣。 2）部分本草认为石蜜生用清热，有可能令脾胃虚弱之人泄下，如《本草经疏》。然而忽略了体质因素（大肠气虚）和药物制备因素（生石蜜）的限制条件。久而久之，或有不能深知医者，以讹传讹，而成错解。如《药品化义》：生用通利大肠，老年便结，更宜服之。《药品化义》为明末贾所学所著，而刊印者李延昰去寻访作者时“问其里人，有不闻其姓名者”。可见该书作者必非名医，文人玩票著书可能性较大。

关于蜂蜜的现代研究已经较为充分，蜂蜜中75%为果糖与葡萄糖的混合物，其余主要为水分，此外蜂蜜含有约0.5%的蛋白质、少量多酚类物质以及矿物质，不同花源可能有少量原植物成分。上述物质常规情况下不具备通便能力，因为葡萄糖与果糖分子量均较小，其消化吸收不会达到大肠段，即蜂蜜不会在大肠段产生腔内高渗状态，也不具有直接的结肠道运动促进作用，除非有果糖吸收不良或不耐受的情况。目前已知的较为肯定的具有通便作用的物质为乳糖醇，但含量极少，常规服用剂量（20-50g/d）无法达到通便作用。

据悉部分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同学对本人的观点极度反感，很多同学吐槽说其本人服用蜂蜜水就特别有效？首先，我不否定引用蜂蜜水可以让一部分便秘患者改善大便，但是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蜂蜜水=蜂蜜+水。而水本身具有通便作用。无论中国还是世界范围内的便秘诊疗指南，通常第一条干预措施就推荐进行多饮水。本人每年大约处理便秘患者500人次，根据本人实践经验，日常饮水管理对于慢性便秘患者非常关键。其中，早晨大量饮水，可以直接改善大约1/3患者的便秘情况。引用蜂蜜水能够改善便秘，这绝对不等于蜂蜜内服可以改善便秘。其实家母素有便秘之苦，规律服用蜂蜜水逾2月并无任何改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个例，如果需要客观评判蜂蜜有无作用，可以在服用蜂蜜水有效人群中减掉蜂蜜，直接饮用等量白水观察大便情况；当然，直接服用等量纯蜂蜜更能说明问题，只怕患者无法接受。在此非常欢迎对此有兴趣的中医爱好者参与规范的临床研究。如有必要，我愿意发起这样的研究，或许有出人意料的结果也未可知。

很多同学认为本人完全没有讲中医的东西，应该是对传统中药的四气五味，升降归经等理论不太懂。其实可能存在一些误解，本人目前的课题正集中于寒热药物属性的物质基础研究，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工作能让大家更好理解一下经典理论下的客观机制。讲现代机制，就是想让普通老百姓觉得中医不是神神秘秘的三指先生，而是有明确机制支撑的医学体系。对中医搞神秘化并非本人特长，更非本人意愿，望周知。对于蜂蜜的四气五味归经情况，目前看没有太多争议，结合历代文献，该药性味甘，平，生凉，熟温，无毒；具体归经为肺，脾和大肠。比较权威的《雷公炮制药性解》认为只归属于脾肺二经。按照通常的药物归经属性理解，蜂蜜的气味特征不太具有通便的潜能。

很多同学吐槽本人身在中医阵营，却去否定中医，学术人品有问题。我想说的是，本人中医科班出身，有一定的西医基础，但更有一颗爱中医的心。我认为，当前发展中医不是修补旧体系，发展中医要开辟新天地，只有紧紧抓住中医内核，弄清机制，提高疗效，中医才有生存阵地。试问哪个学科不是在自我否定中上层次的？什么问题都说不清楚，只想在阴阳五行里绕圈圈，你觉得中医还能再活多少年？你们认为我否定蜂蜜内服通便是否定中医，我觉得你对蜂蜜的了解未必有我深刻。所以，学术问题我们可以争鸣和探讨，但请不要进行人品判断和学术操守攻击，批评别人首先要自己精通，这是做学问的人应该有的态度。

最后，关于蜂蜜内服通便的问题，如有没有更令人信服的证据，我不打算收回我的观点。本人自担任科主任以来，凡接受媒体采访，一向慎言慎行，学术问题一向是搞清才答，从不屈从于媒体宣传需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非仓促而来。再次强调一点，诸多本草中记载的蜂蜜功效中的滑肠通便，主要指的是蜜煎导法，而这个治法是蜜条纳肛，不是内服。如有观点不对之处，欢迎以邮件方式书面与我讨论，这样大家可以互相厘清观点，避免无谓争执。 Email： duhongbotcm@126.com

致谢：本人仓促成文，主要参考了《中药大辞典》、部分家庭藏书、以及若干万方数据库文献。文献引用未常规标注。特别感谢佚名同道整理的蜂蜜中药典籍文献脉络，让我能够快速写成此文。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视频，建议使用火狐或者谷歌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