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被虐的孩子,整个社会都应激障碍了
2017年11月27日 8726人阅读
两周以前,针对携程亲子园虐童事件,我写过一篇文章。没想到只隔了两周,又要打开来重新推送一遍。
我原以为红黄蓝只是另一起虐童事件,但看完已有的信息,我在发抖。我意识到,红黄蓝事件的严重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我不知道光溜溜的叔叔医生,爷爷医生都是谁,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但我知道,有人知道这一切,知道这一切的人眼睁睁地让它发生了!
剩下的我只能瞎猜。
我猜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犯罪。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
也许我猜错了,但创伤的症状之一,就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相信。
这篇文章会为你详细介绍创伤的影响和治疗。
两个星期前,我说,虐童事件是针对全社会的创伤。现在我想说的是,创伤也是有级别的,分为I型创伤和II型创伤。
如果说携程亲子园事件只是I型创伤的话,红黄蓝这件事绝对够得上II型的标准,长期的,有组织的,对幼儿的群体性侵。
光是想到这几个词,就让我的头皮发麻。II型创伤的严重程度会是完全不同的数量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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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程亲子园事件,被虐待的孩子里,有人接受了医生诊断。诊断书上,医生说得很克制:“近一周遭受创伤事件后,情绪及行为改变,诊断为「应激障碍」”。
应激障碍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遭遇重大冲击之后,整个人的反应都变得不正常了。
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现在这个阶段,叫做急性应激障碍(ASD,AcuteStressDisorder)。处理得当的话,一个月之内就会好转。
一个月好转不了的,有可能会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我们经常听说的PTSD(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
那些经历了越战的老兵,很多就得了这个病。
没错,越战。几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创伤还会栩栩如生。
那么,会有哪些「情绪及行为改变」呢?
应激障碍的核心症状有三组。
第一组叫作创伤性再体验症状。意思是说,经历过伤害的人,在他的思维、记忆或梦中会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细节,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甚至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会身临其境,误以为创伤事件再次发生。
第二组叫做回避和麻木类症状。意思是说,经历过伤害的人,会持续性地,极力逃避与创伤有关的任何事件或场景,拒绝参与一些实际上没有危险的活动,有人甚至会出现选择性的遗忘,无法想起与创伤有关的事件细节。
第三组叫做高唤起症状。意思是说这个人会过度警觉、常常会有强烈的惊跳反射,注意不集中、容易有攻击冲动,还有弥漫的焦虑情绪。
这些是成人身上的情况。
如果创伤发生在孩子身上,因为有些症状他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也没有那么完善的理智加工去理解,所以还会表现得更严重一些。
比如:哭泣,吸吮手指,二便失禁,害怕独处或陌生人,急躁,易怒,呆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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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都是书本上的说法。
作为一个本科论文就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我来告诉大家最大的危害是什么。
就是人的「信任」系统,经过这种事情之后,彻底失灵了。
举个小例子,你出门散个步,是没问题的吧?因为我们都相信马路上是安全的,所以随时想走就能走。
但是一个遭遇过马路杀手的人,从事故中活下来,他可能身体机能康复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相信路上是安全的了。
他走在马路上,听到喇叭声就吓得尿裤子,这叫创伤性再体验。
他再也不敢出门了,这叫回避和麻木。
他一看到开车的人就握紧拳头,这叫高唤起。
看到这些症状,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错。这件事的受害者,已经不只是几个孩子了。
整个社会都染上了这些「症状」。
想揍人,想骂街,想反社会。
而有孩子的家长,从此将会草木皆兵,不得安宁。
公司里著名的不焦虑妈妈,妍姐,发了一条朋友圈:“今晚,有多少父母在认真盘问自己上幼儿园的孩子......”
她回到家就拉住女儿养乐多,一串连珠炮一样的问题:
老师有没有喂你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比如一些辣辣的东西?
老师有没有打过你?
幼儿园里的保洁阿姨,
有没有对你比较凶?
如果有小朋友不听话,
老师一般会怎么管啊?
如果是非常不听话呢?
如果是非常非常的不听话呢?
……
养乐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妍姐,嘴里不停地蹦出“没有”。
万幸!一切都好!
妍姐刚想放女儿去看电视,忽然又想到:“你有没有被别的小朋友打过?”
养乐多眨巴着眼睛,说被一个小男孩打过头。
妍姐一听就急了:“怎么打的!老师都不管?你怎么之前不说啊!”
“就是做游戏的时候打了一下,老师让他和我说过对不起了。”
……
妍姐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很多家长问完了,没问出什么来,刚松了一口气,转念又会想:
孩子说的,就是全部的事实吗?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我没有问到?
有一些事他看到了也许不敢说?
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过分的?
更惨的是那些问出了“有什么”的家长。
孩子说了:老师有时候会凶,会吵;或者,脾气比较急;别的小朋友不听话老师还罚过站。
还有,给你换衣服或者擦屁股的时候疼不疼?不疼。
真的不疼?有时候弄急了有点疼。
疼?疼。
真疼?也不是很疼……
到底疼不疼?!
这下纠结了。这该怎么办?
要不要找园长投诉啊?
要不要跟其他家长商量一下,联名反映情况?
或者干脆!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
我还有一个朋友,是真事儿,问他们家孩子。孩子说:“老师打过我,下手可重了!”
孩子奶奶当时就崩溃了,嚷着要找老师当面对质,血债血偿。爸爸说你先别急,问孩子具体情况,发现很多细节对不上。
再问下去,孩子笑了:“没打没打,跟你们闹着玩呢!”朋友都快哭出来了,这事儿你干嘛闹着玩啊!
孩子说我不喜欢幼儿园,我想在家。
朋友刚松口气,奶奶又问:是不是因为老师打你,你才想在家?
朋友赶紧说,您就别启发他了,没事都说成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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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家长就应该多防着点儿老师,总比疏忽大意的好!
但这不是典型的「过度警觉反应」吗?
防着老师?
很多老师也是受害者好吗。
想一想那些兢兢业业的,无辜的幼儿园老师,因为这种事件,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吧。
他们赚钱不多,工作量巨大,辛辛苦苦干下来,一锅好汤就被老鼠屎给坏掉了。
明里的委屈不说,暗地里谁知道他们会受到多少猜疑?
有的家长已经在群里开炮了,或者背后搞串联。老师能怎么办?就算家长都明理,什么都不说,老师自己也压力山大啊。
今后孩子在幼儿园,因为自己的原因磕一下碰一下,肿了一块,在老师这里都会变成有理说不清,要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想一想这舆论环境,这工作压力……
岂不是快跟中国的医生一样惨了?
都说幼儿园是一个有爱的地方,老师是要用爱心跟每个孩子工作的。
问题是我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是爱的基础。
如果社会已经失去了「信任」的能力,大家彼此猜疑,过度防范,幼儿园还会是有爱的地方吗?
还好,幼儿园不会被取消。
但携程办的还不是幼儿园,是托儿所。就有人提出:一个互联网公司,好好赚钱不就完了嘛。瞎搞什么员工福利,办托儿所,太不靠谱了!
比如中国经济网就有一篇社评说:
而通过携程「好心办坏事」这件事看,下一步,包括携程在内的电商企业,乃至所有的企业,都该思考下幼儿园如何监管、是否有必要再开设的问题。
意思就是:企业你们可长点心吧,别搞了!
其实,用不着他们说。稍微有点脑子的企业,以后再想给自己的员工搞这样的福利,可能都要掂量掂量,还要不要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但这不就是典型的「回避症状」吗?
要知道,托儿所在今天的中国,已经太少了。3岁以前的孩子,没有什么地方可收。上面说一声不搞了,倒是容易。苦的是年轻的爹妈啊。
不同回避症状,危害程度不一样。有的回避,害处不大。
前面说了,一个经历车祸的人,好了以后不敢出门。这事就算很严重了,但他还可以想办法活着,他可以叫外卖,收快递。
可是托儿所这事,你要真不搞了……
想一想吧。以后生了孩子,3岁之前(如果孩子生在9月,对不起,是3岁11个月之前),要么父母一方不上班,要么,就只能靠老人了。(雇保姆?你忘了杭州绿城的纵火案吗……)
最彻底的回避症状是什么呢?很多人都下定决心——
以后不要生孩子了。生不起了。
至少在中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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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残酷现实。
有读者在后台留言,说“整个人都不好了”:
心里太难受了。努力想找到一个「原因」,比如托儿所收费低,比如托儿所不正规,比如……
但是我想起李老师的一篇推送:当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潜在受害者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去找受害者身上的原因,来证明这件事是可控的……
当大环境已经都是这样,我们还能做什么?
或者我们做父母的,到底要怎么去想去看这件事,才会稍微安心一点点?
所以说,身体上的伤痛,好起来还算容易。留在心理上的痛苦,疗愈起来才是最难的。
如果你不理解治疗一个儿童的创伤意味着什么,就想一想我上面说的这些。经历过这件事,社会要花多少代价,才能重建「信任」呢?
那不是装几个摄像头就能解决的问题。
装摄像头,是一种暂时性的缓解紧张的方法。或者,按照一些网友主张的,严刑峻法,除恶务尽,逮到一个枪毙一个!
这些保护措施虽然有用,但在创伤治疗里,叫安全行为(safetybehavior),字面上来看是个好词儿,但恰恰是一种病理化的机制。
它能带来短暂的安宁,长期却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在各种意义上,都会加剧不安全的感受。它树立了家长和老师的对立意识,而不是合作。
比如说,我也想随时随地都要通过摄像头,查看孩子的情况。好,我是放心了,但再一想,那也只是在教室啊。
万一有老师不敢在摄像头下面动手,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在洗手间里虐待孩子怎么办?孩子尿尿也监控起来吗?
或者,我们把老师盯得死一点。
每天全方位无死角地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摔着碰着?今天老师的态度好不好,有没有吓唬你?有没有哪一句话说得太大声了?给你换衣服的时候粗不粗暴?……
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千万要跟爸妈说,不要藏在心里。不要怕!爸妈绝不能让任何老师欺负你。
那就没有人敢当老师了,太他妈悬了。
为什么安全行为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因为它无助于真正修复「信任」。
它让人时刻戒惧着。生活是危险的,你必须保持紧绷,不能放松,不能信任任何人,否则你就不安全。
所以这些措施,本质是强化了危机感。
有些专家想当然地说,有关部门要加强监管啊,要限制资质啊!上头给我们安排了老师,我们才放心!
但加强监管的前提是什么,不还是信任吗?如果有关部门已经失信了呢?那还得派人监管一下有关部门呢,是不是?——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好,不说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写文章吧。
很可惜,写了这么多,我不知道怎么应对社会这一层的应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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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不清楚事实真相,不敢想象这种罪恶还有多少,更无力去改变什么的人,我在这里空发议论。我很焦躁,也很无力。
我只能作为一个(曾经的)创伤治疗研究者,说说对孩子个人的疗愈。
创伤治疗的基础,当然,先要把那几个王八蛋关起来。托儿所也停业整改。这可以传递出一个起码的信号:危险解除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但这只是一个基础,还不够。
暂时的安全之后,还要修复长期的「安全感」。
安全和「安全感」,不完全是一回事。
孩子待在家里,是安全的。但是总会有一天,他要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也许去一个新的幼儿园,认识新的老师,离开爸爸妈妈。
他会不会觉得很危险?
他能不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
他会逃吗?
他相信跟新的老师在一起,是安全的吗?
——那是「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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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发展了一些方法,帮助人们修复这种感觉。最著名的,有眼动脱敏与再加工疗法(EMDR),有聚焦创伤的认知行为疗法(TF-CBT);
还有很多奇妙的方法,像是催眠治疗,叙事治疗,还有用绘画、戏剧和游戏的方法来疗愈的。
但它们最核心的元素是一致的,在于两个词:尊重,与整合。
尊重是把对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被摆布的人。
永远不要替孩子做决定,不要瞒着他什么。